在深夜里,两类人最难入眠:一是挨受冻馁的流浪汉,二是彷徨挣扎的反抗者。对他们而言,每个寂静的十二点,都像煎熬的白夜。
我注视了他很久,他未尝留意;从瞑色殆尽到灯火初开,固执的身影始终一动不动:埋头闭眼眼地斜端破碗,俨然一尊刻像,直任人群鱼贯经过,没露丝毫乞色。打我自己落魄起,每一个流浪者都叫我的悲悯带了好奇,不觉间,我无意识地忖度着,是什么令他衰落至此,是什么令他万念俱灰。或许,挺不过艰辛年日;或许,心甘自泯。谁知道呢,一个乞丐总逼我感到缕缕恐惧,丝线一样纠缠在心头——我和他的区别,难道仅为我坐椅子上,他坐石砖上吗?
行人渐稀,几位大妈刚扭完广场舞,彼此唧唧喳喳,心满意足地回家,对那乞丐,犹若透明般,司空见惯地忽略。诗意漫上我心扉……若风的忧伤萦绕进林立都市,是谁的淡漠,着点了胸腔,怒火正恣肆暗涌,犀利的光柱倒闪照而过,远处传来繁华声,胜隔重洋,白夜聒噪,像饥寒罗致的帮凶,无时不在折磨。高傲舍与,卑贱屈收,履碎了的自尊,再不能复圆……一张钞票也不见,我紧贴窗户的鼻尖沁凉了。从他身上剽窃素材,是因为手头拮据,急候稿费糊口,而他一定更饿,更冷,更需救济。我抽出钱包,划除房租与伙食费,里面犹剩伶仃二十。给你吧,我想。于是飞奔下楼。但他早已卷拾铺盖,踉跄着走远了。追又何必,我所谓之善,内中的自怜居多。我僵立原地,那背影,恰如当年叛逆离乡的懵懂少年,只不过,他唯余绝望,我高鼓风帆。呜呼,岁月蹉跎,素志易迁。现在呢?理想呢?荣归故里,让她辛福的豪情呢?还敢不屑镀银粪团吗?一直以来生活压得我喘不成气——识眼色、捧热脸,谄媚相在双颊结根。单图讨生活,人变作先前深恶痛绝的模样。那些慷慨激昂的文字,似鞭子抽笞我心。漫漫征程,已不觉渗彻幽幽叹息。自己竟是世界的弃儿、乞儿……路灯一盏继一盏,伤心拂照着他、我不甚光明的前途。我俶尔记起了什么,胸口猛地一缩,看看手表,啊,十二点整——街风愈狠,寒气硬往襟袖钻——该回家赶稿休息了。
那晚,台灯陪伴着我,我依偎向烟,烟散入迷蒙。彼刻的街道阒无人踪,凝重岑寂里,耳闻者是奔腾的狂风呼啸浩汉,仅添孤独于我,听窗外,路上偶尔飞驰过摩托,留滞下长串锐鸣,而思绪亦随之悠辽……家乡的你,天涯的梦,海角的我,是不同空间的异客,纵使心酸袭来,也恐怕冷颤得难堕泪水。千万次再见,反沦至永别。我追随了飘渺,你固守了拥有,曾设想某日的相逢,你后悔了,我后悔了,一切无法挽转了。现如今,我不便说我爱你,只便说我祝福,祝你辛福……
一个阿Q式念想激舞了工作狂热——至少,我赁得起一方斗室,不大,辛而纳得下一扇板床;至少,我买得起一扇板床,不大,辛而躺得了一个我——人总须借更甚的旁者愈疮,我尤其是。
白夜,等待他的,只有园椅和夜风呻吟;等待我的,是平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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