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春节里这样沉醉:隔着木窗上的玻璃看雪花飞舞,看门神模糊地威武,细细的香烟缭绕,听见家人热络的话语和本地的曲剧,悬挂的灯笼猩红迷离……这些被传统文化滋润的东西,难道不会让幸福的新生活越发显得有韵味、有生机、有品质吗?
距雄鸡长鸣的丁酉年春节还有些天,素有“书法之乡”的阜阳市文联就有朋友特地给我送来了门神、灶爷、门媊子等年画。看着那些喜气洋溢、鲜艳生动、拙朴质感的年画,孩童时的过年情节和文化气息,一下子就澎湃开来了。
二十多年前的春节在印象中似乎都有大雪纷飞,临艾河两岸的土地和村庄平展展地裹上厚厚的白色的毯子。各家男主人和孩子在飘飘洒洒的大雪中赶集上店,买衣卖货,欢喜异常,其中最不会忘记的就是请(‘请’就是‘买’的意思,在这里表达敬意)门神。门神上的秦叔宝和尉迟敬德威风凛凛,镇宅护院,很是符合平原上辛碌农人的心愿。赶集归来,往往就在傍晚时分了,天昏昏的,风呼呼的,雪皑皑的,怀抱门神的人不时哈气取暖,绚丽的门神像被风吹开,火旺旺的闪亮,预示着一年的吉祥和热烈,自然也成为我记忆中年末的一道最为靓丽的温馨风景。大年三十早上给祖上烧纸祭拜后,家家户户最重要的就是贴门神:打糨子,找排笔,刷洗门,一家大人小孩忙碌得不亦乐乎。那时的农舍都有围墙,一院子的厚雪显得苍凉,有了门神像,院落就盈满了热络和喜气。特别是晚上我们打着灯笼挨家挨户拾炮,一盏盏小蜡烛在油纸糊成的灯笼里忽闪晃动,像流萤点点在雪里纷飞,把雪地映衬的喑红和起伏,给寒冷的除夕夜晚,平添了温暖和情趣。倘若有家人关起门来不让孩子进院,我们总会一起喊“门神门神,快快开门,给你上贡,送块金子;门神门神,咋恁神气,再不开门,灰掉眼里……”随着开门的声音,白天看起来威风凛凛的门神,在橘红色的烛光映衬下,竟也显得慈祥和温情了。
故乡春节的年俗,除了请门神,还有请灶神。所谓的灶神其实就是灶爷和灶奶的“合影”画像,他们是家乡食神形象。画像上老灶爷圆脸,垂耳,着冠,饱满仁慈,和蔼可亲;灶奶仿若菩萨,慈眉善目,宽厚温祥,二老冲着人笑眯眯的。大年三十晚上,母亲把饺子、水果、糕点等摆在灶神画像面前,点着发(盖)有“通宝”字样的火纸给灶神上香点蜡,然后把火纸点着,跪拜着说“灶爷灶奶,保佑一家清气平安,人旺财旺,我给您上香磕头了。”接着,母亲还会到堂屋祭拜保家仙、护子仙、学士仙。到了正月十五,灶神就要回到老天爷(玉皇大帝)那里烧火做饭了,此时母亲就会请他们上路,同样的程式,不同的是祷告的话:二老不嫌(咱)家穷,天天烟熏气燎,给一家人带来好吃好喝,辛苦恁长了,二老也该享几天福.......然后母亲把灶神点着,画像在火光里慢慢消失——但灶神的容貌和母亲虔诚祭拜的场景已长植心间。
再说请财神。吃过除夕的饺子后,一家之主拜过刻有“天地十万君师亲”的牌位后,就会㧟着装有鞭炮、散酒、糕点、火纸的竹筐到村外的十字路口,扫出一片雪地,拜上香蜡果品,对着四方燃放几挂小炮,围着火跳着舞着,向南请财神,向西唤金马驹,向东唤金猪,向北邀金鸡。仪式毕,主人一边喊着财神回家,一边自个唱着含混不清的词调,大意是虔诚把神请回家,请神安心住下来,今年住在我寒舍,来年给你住宫殿等等……回到家,就会在门口放一根棍,叫拦门棍,意思是财神来了就被门神拦着走不了。在我的记忆里,左邻右舍都说见到过金马驹子和金猪,我倒没有见过,但,来年不少人家的牛马繁衍,六畜兴旺,确实给贫瘠的农家带来了财富。
春节请门神、灶神、财神画,请年、送年的风俗在临泉渊源久长,《古沈杂记》里也有过记载,经过数百年的沧桑变迁,年俗的变化也丰富了更多的文化内涵。有这样漫长的年俗,相应地也就有这样多的手工艺者和民间匠人。少年间,无论是逢年过节与否,在家乡的集镇上都可以看到装帧精美的各类宣传(年)画,有富贵牡丹、有崔嵬山水、有俊俏松鹤,也有与时代时势保持同步的宣传画,那些画或鲜艳或绮丽或夸张,都淋漓尽致展示了作者的审美情趣、艺术底蕴和时代风向,给生长在苍茫寥廓的大平原上的人们带来了新鲜新奇和思想。因为工作关系,去年我曾为“颍州晚报”写过“魅力乡俗”的专栏文章,可惜这样的民间艺人大多丢弃了曾经的手艺,部分艺人因为生活潦倒而流落他乡,不复有作品存留,是非常可惜和遗憾的。最近两年阜阳文联为民间年画年俗申请了“非遗”项目保护,并通过各种途径把优秀民间匠人延聘到家乡的“颖淮画坊”专事创作,有些作品参加了全国年画年俗鉴展大赛并荣获了非常好的名次。不仅如此,这些作品(年俗产品)还远销到港澳台、东南亚、日本甚至欧美地区,给世界各地的炎黄子孙营造了平安吉祥、和平繁荣的中华文化氛围。
和全国各地大同小异,春联也是必不可缺的。无论是东南沿海的发达地区还是西部偏远的山野僻壤,无论是豪门深宅抑或是柴扉荆门,春联的形式和内容上,好像并无大的差别。不过,在我的家乡写春联,有一点倒是非常称道,就是对那些会写字的读书人,均被尊称为“先生”的。彼时“先生”们分外受欢迎。不会写毛笔字的人家往往在春节前,买几张红纸,提上一瓶烧酒或带上二盒烟,登门到“先生”家求写几副春联,“先生”们大抵也都随和,一边享受着对方的恭维,一边琢磨写什么样的春联,一支烟抽完,春联的设计和裁剪妥当了,“先生”也就一挥而就,酣畅淋漓地写出了祝福和期待,对方表示感谢一番,笑逐颜开地拿着回家,这个春节也就算过踏实了。时下,农村富裕了,春联的形式也有了变化,我在老家看到很多人家的春联都是用瓷片拼装镶嵌而成的,好不好看,难说,清洗方便倒是非常简单了。不过,在我看来,好像缺少了什么,从任何一个角度也难以看出书法的艺术魅力和原本瑞兆,更不可能闻得到那浓郁的墨香了——就是这些墨香涵泳了一代代的农家子弟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最终看到了围墙外面的世界。眼下的春联大多是祈求发财之类的内容,少了些“诗书耕读”的蕴涵,让人在欣赏春联的时候,多少有些抱憾。
离开故乡已经二十多年了,对她的情感不离不弃。每每临近腊月,总有归心似箭的感觉,亲人、屋舍、田畴置满内心的每一个角落,而家乡的年画、年俗此刻满眼弥漫——她们或淡或浓,或新或旧总如儿时腊月赶集时的细雪扑扑簌簌地映亮落寞的家园——虽然现在农村经济条件整体上好了许多,大家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不少,人们的眼界也开阔了,审美情趣发生了变化,年俗自然也会与时俱进地有所不同,但,那些蕴含传统文化的年俗依然历久弥新,依然最富有文化味道和吉庆喜瑞。我常常在春节里这样沉醉:隔着木窗上的玻璃看雪花飞舞,看门神模糊地威武,细细的香烟缭绕,听见家人热络的话语和本地的曲剧,悬挂的灯笼猩红迷离……这些被传统文化滋润的东西,难道不会让幸福的新生活越发显得有韵味、有生机、有品质吗?
作者简介:
王法艇:安徽临泉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中青年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务院国资委评论员、新华网评论员。2014/2015年连续两年荣获国务院国资委“十佳评论员”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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