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放风的铃声,好像有什么宝贝要被别人抢去了似的,他箭步似的直奔天井。
他是多么渴望这放风的时刻啊,确切地说,他是在渴望天井里洒落的那一缕阳光。每当放风的铃声响起,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放下手里的东西,直奔天井。天井比牢房大不了多少,仅有几平方米,很小,很窄,显得很深,天空晴朗的时候,太阳只能照射到天井的某个地方,照射到天井里的阳光也仅停留几分钟时间。这是一天中唯一的阳光,也是一缕非常珍贵的阳光。他的急切告诉你,如若迟缓一秒钟,或者放风的时候正好云彩遮住了太阳,就意味着这一天要少晒到了一秒钟的阳光,也就等于失去了一天的阳光。但让他憎恨的是,从天空中射进的这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上移动速度很快,像是有人故意夺抢似的,转眼间就斜移到别人脸上去了,而别人是不会把这一缕阳光“让”给他的,他很恼火。因而,每当放风的时刻,在他的那焦急的神情里显得,抢晒这一天中的一缕太阳,能够使自己多享受这一分一秒的阳光,成了他每天牢狱人生中最大的等待和盼望。
常常有天阴的日子和云彩遮住阳光的时候,他会极度焦躁不安,他会为这倒霉的天气和那片可恶的云彩而跺脚、生气、骂骂咧咧,以粗鲁的语言来发泄对阳光的失望。
阴云天气已连续多日了,阴霾使监牢沉闷灰暗,灰暗让监牢里的主人心神灰暗、沮丧,甚至使他沮丧到了精神崩溃的程度。警卫士兵担心,如果再没有阳光出现,他会疯掉的。终于来了晴天,来了阳光,天窗打开了,一缕灿烂的阳光照射进了天井,阳光格外艳丽、强烈,如同黑夜换成了白昼。他在天井张望着太阳,强烈的阳光使得他半天睁不开眼睛,他好不容易睁开了双眼,但那浑浊的眼睛却泪流不止。尽管这样,他还是“抢”占住了那一缕阳光,而丝毫不肯挪动半步,生怕这珍贵如金的太阳被别人抢了而去。
天井里的这一缕阳光走得太快了,不一会儿工夫,已从他脸上转移到了另外一张脸上。另外一张脸是看守士兵的。他多么羡慕洒在年轻士兵脸上的那一缕阳光啊,晒得小伙子脸上红彤彤的。他的身边是四个看守士兵,一步不离地看守着他。此刻,他多么盼望看守他的士兵能把这缕阳光“让”给他享受,可年轻的士兵也许本身就对这一缕阳光也非常渴望,也许是他的职责不能让他随便离开岗位半步,他们总是像钉子一样丝毫不动地守在他身边。他没有胆量向士兵提出这个要求,也许他感到提出这个要求会是徒劳的。多少次,他眼巴巴地看着阳光从自己脸上移到了别人脸上,他想同士兵争抢,但他内心的极度尊严使他放弃了这一举动。是的,他毕竟曾经是国家级领导人,毕竟是个老人,怎能与一个小小的士兵一般见识呢。但这一缕阳光是他享受大自然恩赐的唯一了,他说他是为国家做过贡献的老人,他要向政府反映,希望批准他能够让他在天井多晒会儿太阳。
他向政府提出了“多给我晒点阳光”的要求。他说,关押他的牢房太小,放风的小斗室更小,我得到的阳光太少;四个看守的武警战士,算我五个人,都拥在小小天地里,阳光瞬间就从我脸上移走,跑到别人脸上去了;放风的时候,能否让看守战士离我远一点,让我多晒会儿太阳。他这非常简单的要求,却没有得到政府的同意。因为对他来说,保证他的安全,比给他阳光更为重要。他终于明白,阳光、自由与牢狱,对一个囚犯来说,虽然是一步之遥,真是在天地之间呀。
他的“多给点阳光”的小小要求遭到了拒绝,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痛苦到了极点,竟然泣不成声了。曾经拥有诸多特权的他,如今连多晒会儿太阳的要求都不能实现,这种失望真是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失望啊。一个人从人间天堂转眼掉到了人间地狱,想回,一时是回不去的,他是终生也回不去了。
他曾经是阳光的宠儿,他曾享受过别人没享受过的“阳光”。在他长达几十年的从政生涯里,他从一个普通官员上升到了位居权贵的国家级领导人,那权力的无限风光和巨大魔力,曾使他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整个一片天下都是归自己所掌控,数千万元的金钱不“请”自己来,豪华的别墅住不过来,想要的东西和超级享受应有尽有,漂亮的女人随手可得,从来没有因看哪个人的脸色而行事过,更不会为了一缕阳光而苦恼、悲伤。多少次,为了享受那海滨温暖的阳光和美丽的沙滩,哪次都不等他张口,早有人为他和他的情妇张罗妥贴了。他和他的情妇尽情享受着艳阳美景,在那艳阳里戏耍,在美景里作乐,那无数个春日和秋日的太阳,使他们尽享了上天的赐予。他过去的日子里不缺阳光,他的眼里从来没有在意过太阳,一缕不花钱的阳光更算不了什么。他认为老天在捉弄他。
每天的放风,都在同一时间例行。太阳并不是每天都有,不是能够每天都照射在天地里。今天又是阴天,他张望高高的天空,天空的云彩没有半点散去的迹象,他叹了一口气,使劲挠了一把透白的头发,提前结束放风,回到自己的监舍去了。他没想到,这平日里最为普通的阳光,最不缺少的东西,竟然成了他这个七十岁老人每天难度的时光里最大的、也最不能让他满足的奢望。他脸上充满了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