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水从小跟着外婆长大,她听话,懂事,可不幸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在她的身上......
七月,酷暑,我坐在外婆的小阁楼里写着悲伤的小说。
一个邋遢的男人在楼下喊:”我要见梅子,让梅子出来。”
有人从窗口浇下一盆冷水,是外婆。
“放弃吧,疯子,她已经死了!
是的,十三岁那年,我的妈妈就死了。本来与女儿相依为命的外婆,变成与外孙女相依为命。现在我十五岁了,妈妈的钱已经剩下不多了,外婆收了苦瓜到我上学的县里去了,我还坐在她的小阁楼里,写着我的悲情小说。
那个男人闯进来,翻箱倒柜。
我打了110,拍照。
肥胖的身体被拖出去,像个流浪汉,不,就是流浪汉,妈妈死的那一天起,他就成了流浪汉。
我的邻居阿珍帮我整理被疯子推倒的东西,突然问:”青水,这是你写的?”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的那些文章,我没有吭声表示默认。
阿珍家很有钱,是镇上第一户有电脑的人家,阿珍那天说,这些文字一定能卖很多钱。她是从北京回来的,能歌善舞,长得又美丽漂亮,外婆很喜欢她,但我不喜欢,她总是香喷喷的,和他在一起总映得自己像灰姑娘,我不喜欢灰姑娘,我最喜欢的是玫瑰公主,有父母爱她,有仙女保护她,就连她睡着了,也有王子愿意为她而死。
外婆回来时,我还在写我的小说,故事里的主人公从舞台上摔下来,摔折了腿,摔折了梦想,摔折了能飞的翅膀。
灯很暗,外婆摆弄着煤气灶,脚边是没卖完的苦瓜。
我打开窗户,夜微凉,风吹到脸上,比地上那个慢悠悠的风扇舒服多了。外婆微笑着把做好的苦瓜放在桌上,阳台上破旧的榨汁机里,是还没有做好的苦瓜汁,外婆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我告诉她:“阿珍今天来了。”
“阿珍啊,我看这个孩子越长越好看了。”
“疯子,也来了。”
笑容僵在脸上,我以为她要发火,但她只是摸摸我的头,叹息一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部小说完成,算起来有三部了呢,我的高中生活就这样到来了。
高中似乎没什么不一样,我穿着新发的校服,穿梭在校园里,擦肩而过于陌生人,看别人在自己所谓的小团体里吵吵闹闹,自己一人轻轻松松,乐得自在,我住在宿舍顶楼的房间里,因为那里每间只住两个人,我可以有足够的空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比如,我的小说。
阿珍跑到我班里,大喊我的名字:“林青水,林青水!”她激动得抱着我:“选上了!选上了!你的作品,成功了,被选上校报啦!”
我心里一惊,很快又恢复平静。我说:“谢谢你,孟珍。”
走廊上的几个男生对着阿珍起哄,吹着很响的口哨。拉着我又蹦又跳,比我还开心。
我淡淡的说:”阿珍,没有重要的事就别来找我了吧。”
她目光暗下去,但是又很快的恢复过来;“当然啦!”
校报很快印刷出来,最火的连载小说下写着我的名字—林青水。我微笑着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是虚荣心吗?还是努力后得到回报的快乐?
突然忘记,上次是什么时候了,曾经有过这样的微笑。
我瞪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回到镇上的小阁楼时,一片狼藉,外婆坐在狼藉里,孤独无助。
我飞快地将车子靠在大门上,手里的报纸落在地上,来不及捡了,我扶起外婆,看着她擦去眼泪。我问她:”疯子又抢走多少钱?”
“400吧。没事,也闹不了多久。“她微笑着,我弯腰把报纸给她,她戴着那副老花镜,镜腿摔断了一只,但她找了根绳,套在头上。
端详。
又泪流满面。
阿珍又来找我时,身边站了位男生,我想起雪里的主人公,就像眼前的男生一样,手指修长,笑容有光。
男生叫木乔,我知道他,校刊上的小诗几乎都是他写的,那些诗句都被我抄在本子上,我几乎认为他就是我的偶像,第一次见他,我竟有些无所适从。
木乔手里握着70块钱,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我接过钱时,他突然问:“青水,稿费不会嫌少吧?”像是问句,却又愧疚地笑了笑。怎么会呢,70块,是我一周的生活费了呢 ,但我不会说,自尊早在我的心里建起城堡,美丽的我不愿让别人伤害。
一个声音响起:“木乔,青水不会嫌少的,这些钱青水可以用很久的……”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轰然崩塌。
进班时,班主任齐老师已经在找人朗诵课文了。我一声迟到所有人都看过来,齐老师问:”林青水,脸那么苍白,是生病了吗?”我低头,又摇头,回到的回到座位上。
我用宿舍的公用电话打给外婆时,咳嗽了两声,声音不大,还特意把话筒拿开了,外婆很担心的问我有没有吃药,我嗯啊对付了两声,挂电话时还想,怎么不回去买药呢?
结果第二天就发烧了。
我赖在床上起不来时,让室友帮我请了假。齐老师赶到宿舍时,我已经被烧迷糊了。我看到齐老师高高扎起的辫子,还以为是阿珍,我很伤心啊,问道:“阿珍你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乱说呢?我不穷我不穷……”
齐老师将我从上铺抱到下铺,或许是她的高个子帮了她,我不记得她讲了什么,总之我安静了下来吃了她手里的药。
醒来时齐老师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是我那凌乱不堪的稿件。
她站起来为我倒水,问我:“要不要投给出版社?”我惊讶地望着她,听见她说,”我有办法“
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晚上,齐老师邀请我到她家吃饭,地址是学校附近的小巷里。
我拎着用身上所有的钱买的火龙果走在小巷里,背上的包里是我新写的稿子。
“青水!”
我随着声音望过去,看到木乔骑着自行车微笑着,路灯突然亮起打在他脸上,美得像幅画。他问“六点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他边说边将自行车停在我脚边,我告诉他:”去找我班主任啊。”
“齐老师么,那还很远呢。”我点头表示认可。
“那我载你吧。“他就像初见时一样,笑容有光,修长的手指握在自行车把上。
见了齐老师我才知道,木乔是齐老师的孩子。
那齐老师有四十了吧,看起来很年轻呢。
齐老师告诉我稿费一千四,其中一千块帮我交了下学期的学费,四百块让我带回家,四百块,可以让外婆休息半个月。
饭后木乔和他的爸爸坐在沙发上打游戏。多好。我帮齐老师收拾厨房时,她微笑着问我:“现在就拿了工资,还那么能干,你妈妈很开心吧!“
我伤神,用水冲洗掉盘子上的最后一丝污渍,“我妈妈,死了·。“
世界突然变得安静,只有水龙头呼啦啦地响,我低头,无法面对所有人,“我和外婆住在一起。”
木老师说“那你爸爸呢?”
“爸爸?也死了吧。”
齐老师将我抱在怀里,我嚎啕大哭。
期末考试成绩出奇的好,我带着四百块钱回到镇里。
年,就来了。
大年初一的那一天,木乔一家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吓坏了,敲门声响起时,我还以为是疯子,木乔阳光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带着埋怨:“青水,快开门,快冻死了!”。
一开门,木乔正一脸委屈的看着他老妈,手里正抱着一头玩具熊:“阿珍说女孩子都喜欢。”
我笑了笑,接过玩具熊。长得像木乔一样委屈呢!
高二来的很快,我出书的消息也在学校里疯狂的传播。因为我在高一的考试中名列前茅,被选入了加强班。
木乔问我:“还写书么?”。我摇头,初中三年里我努力写了三本,整个高一写了一本,四本的稿费足够我上学了。
“那校刊呢?”他眨眨眼睛,对我卖萌,“再找到一篇稿子,我就是优秀社员了。”
阿珍提着奶茶说:“你就给他写吧,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呢!”
但我又不是第一次了,每次他发懒劲,明明他是文学社社员,我却跟着吃苦。
“ 那好吧,就一次啊!“
木乔学了理,阿珍仍在音乐、舞蹈、美术里挣扎,但我没想到她学了播音。
这一年暑假,发生了太多的事,最重要的一个是我成了乔木的女朋友。
那天我在家里写稿,他突然和阿珍闯进来,手里是另一只棕色的熊,上面写着:十六岁。
阿珍说:“今天你外婆怎么走的那么晚?我盯得眼都红了。”
我低头,很不好意思,木乔突然说:“生日快乐!”
“怎么又是一头熊?‘我的声音带着埋怨,但感动的泪珠子打在小熊上。
“因为这头是我,那头是你,两头在一起才好。”乔木羞羞的说
两头在一起才好,像广告一样,又很棒。
一切来得理所当然,我早恋了,和恩师的儿子。
木乔说;“以后就由我对你好了。”
木乔把我摁在他电动车的后座上,在护城河旁的杨柳下呼啸而过,木乔说:“你怎么那么胖。”
我一听就笑了,骑得又不是自行车,胖什么啊!我的手无处安放,揣在兜里,木乔又不满意了,“青水,拉住我衣服。”
还好,没说”抱住我”之类的。
手刚放上面,木乔就突然刹了车,我跃在他背上不知所措。
后视镜上还能看到某人“嘿嘿”傻笑的样子。
外婆病了。很突然。昏迷不醒。
我哭的无助,齐老师站在旁边,看着病床上的外婆,眼里也满是泪水。“齐老师,能保密么?谁都不说好么?”
齐老师点点头。外婆仍躺在那里。
“青水,你要坚强。”
学校仍是生机勃勃的,很吵闹,和病房截然不同。
我和往常一样和木乔一起去食堂。食堂里像教室一样,很糟糕。
我说:“木乔,分手吧。”
没有想象中的多么依依不舍,我又不欠他什么。
“好啊,分手!”那么爽快,像当初恋爱时我答应他一样。
“车闸别忘了修,都刹不住车了。“我说。
“对啊,你都不愿意抱紧我了呢。“他说。
他站起身,身后是阿珍,一杯水泼过来,我像是洗了把脸。
“青水,你和你爸一样不要脸,不懂珍惜。“
议论声响起,而我的内心很平静,惊不起任何波澜。
医生说,动手术要三万块钱,但只有六成活下来的把握。“
我到齐老师那里取出所有的稿费,八千多块,又踏着那辆山地车取回外婆的存款,那些钱都在外婆床头的垫子下,一个存折里。
而家里,疯子正翻箱倒柜。
我的外婆还躺在医院,等着做手术。
眼泪流下来,我怒吼:”疯子你够了!“
我冲到外婆房里,又冲出来--存折,不见了。
我拉住疯子的衣角,求他停下来,到处是摔坏的东西,我嚎啕大哭。我跪在地上,疯子却转身进了厨房,脚边是前两天外婆刚收回的苦瓜。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无力再哀求他,盘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大吼:”够了!“
一只碗飞来,正中我头部。血流下来。
“爸爸,求求你,停止吧!“
疯子是我的爸爸,害死妈妈的爸爸。他赌博,一直输,妈妈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外出打工,一个月寄回家的钱不够疯子一夜挥霍。十三岁时,债主找上门来,挟持了我和外婆,妈妈连夜从外地赶回,出了车祸,警方介入,我和外婆才免除一死。
现在,那个害死妈妈的人,手中是外婆最后的希望。
他怔住,像打量犯人一样地打量我·;“你外婆在哪?”
我将钱凑在一起,又向齐老师借了点。医生说,一周后手术。
我决定辍学,我欠了齐老师太多,我怕还不清。
外婆做手术的前一天,我回学校拿东西。
越不想发生的事越发生的快,阿珍满脸幸福地在乔木身上蹭来蹭去。
“你们好。”我满脸大方,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心在滴血。
我请阿珍帮我收拾东西。
我说:“我猜的真对。”
阿珍说:”我也这样想。”
外婆推进手术室时仍昏迷不醒。红灯亮着的两个多小时里,我逼着自己不要回忆,可外婆对我的微笑,对我的哭泣,那碗碗苦瓜汁都依稀浮现。
灯灭了,医生走出来。
一直以为”对不起,我们尽力了”的桥段只会在电视剧里出现的我,泪水决提。
我踏进手术室,外婆的眼睛睁得很大,那里面一定是个空洞的世界。
她还醒着,用最后一丝意识握住我的手:”青水,看,你看梅子,她微笑着来接我了呢!“
我只能点头,泪水卡在眼眶,嗓子里是呜呜的声音。
手,垂下去。
“外婆,你走了我怎么办,谁给我做苦瓜汁啊!”我瘫在地上,冷冰冰的,我想融进去。
“外婆……我的书你还没看,你怎么能离开啊,青水怎么办,你让青水怎么办啊!“
“外婆……外婆……”
或许是旁边的护士给我打了镇定剂,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我现在必须去找那个医生,手术失败了,我要要回手术费的20%,外婆的葬礼还需要钱来置办。
医院的大厅还是熙熙攘攘,这是一个多么神圣的地方,每天有人在这里出生,也有人在这里死去。旁边的一个小护士说,又出了车祸。我的母亲,也死于车祸。
泪,止不住,有人从旁边匆忙赶过,撞到了断粮几天的我。
或许是上天怜悯我,带走了我的外婆,送给我一个金晓,金晓说:”还好那天撞见你,要不然你怎么拥有我。“金晓帮我办了外婆的葬礼,这年我才17岁。不久后,我听到了传闻:疯子被逼的跳了河。
我说:“金晓,为什么我的遭遇都那么悲惨?”
他说:“因为上帝觉得你太完美。”
金晓遇到我时,他已经二十一,大三,在自家医院实习。金晓问我;’还上学么?还出书么?“
我说;“上,出,不过要先出书再上学。”我不想再欠任何人。
我已经忘了齐老师什么时候淡出我的视野,总之外婆死后,就再也没见过她,说来也是,我自己搬家时,也是谁也不知道,过去的总会过去。
19岁那年,我考进了一所二本念中文系。21岁那年,我的另一本书出版了。我的事业成功了。金晓成了我的男朋友,我对他讲我的故事,讲外婆,讲齐老师,将我的父母,就连木乔也不再是我心里的秘密,我的爱情降临。
签售会上,金晓坐在我旁边。这时候我已经23岁了,他已经27岁了,他将和我在下半年时结婚,我将以一身洁白的婚纱出现在面前这个英俊的男人面前。然而阿珍出现了。
和若干年前一样,我坐在那里,一个女人冲过来,一杯水,我像洗了把脸。
金晓站起来:”保安!保安!“
“林青水,你就是一贱人,你不要脸!”
我的金晓坐在她对面时才知道·她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当年那个像公主一样的阿珍,消失不见了。而当年的灰姑娘,已经蜕变成美丽的公主。
她说:”你外婆死的那天,木乔也死了。“
原来医院那天的熙熙攘攘,不仅带走了我的外婆,还带走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男孩。“
金晓紧紧的握住我的手,像是怕我离开。我手抽出来,我曾那么多次向他提起木乔,那天他在医院又如此匆忙,他怎会不知那个男孩已经死去?
阿珍又说:“我和他压根没有任何关系,他说他要永远站在你身后。可你知道的,青水,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人是我啊!“
杨柳下的后视镜里,我看到过她,我们俩最爱喝的奶茶她都知道,我怎么会不懂她的心思呢?可我不愿他们在一起,只是我深知自己与木乔没有结果,才会选择分手,不然我那么爱他,又怎么会离开他。
阿珍开始抽泣;”齐老师知道了你们的事,每天把他关在家里。我知道你在你外婆重病那几天茶饭不思,他不也是?“
“他偷偷问我你的情况,又偷偷跑到医院,那时候你的外婆已经死了,你被注射了镇定剂也昏迷不醒。”
我蒙了,全世界都在旋转,悲伤仿佛在随血液流动。我问:“然后呢?”
“他去给你买饭,他的……他的那辆电车。你知道的,车闸出了问题,如果要修,车闸要换新的,但他不愿意啊!他硬说那是你们的回忆……可是,一辆卡车闯了红灯,他撞了上去,就在医院转弯的十字路口,是连环车祸……”阿珍的泪珠子掉下来,她嚎啕大哭,我经历的太多,无法像阿珍一样发泄,仰起头,可眼泪怎么也无法倒流回心里。
金晓替我擦干眼泪,我推开他。阿珍突然不再呜咽:”但是你,你却毫无罪过的活着!“一巴掌落在我脸上,很疼,但我没动,我闭上眼,想象着她抡起的手臂,等待下一个巴掌。
迟迟未落……
金晓正握住阿珍的手腕:“难道你为你爱的人死去,你爱的人就必须去陪你死么?”
“可她该死,她伤了木乔的心,还害死了他!“
我无办法再听他们据理力争。死,多简单啊。
我站在这每日都潮起潮落的海滩上。木乔,我来找你了呢,外婆,你和妈妈会来接我吗?
明天,报刊的头条将是作家林青水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