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啊娘,这一辈子,我仅仅全身心地陪了您三个晚上,而您却让我在您的肚子里蛰伏了十个月,生我时,我给了您扯心撕肝的疼痛,我不能吃饭时,吸吮您的乳汁,我刚长小牙时,您嚼碎了食物塞进我嘴里,我学走路时,您拉着我呀呀学语,父亲去世后,您成了我的天空和依靠。这一辈子,您为我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在我多少明白了一些事理后,准备全身心地照顾您的时候,您却悄无声息地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有打。
娘在重症监护室里坚持了九天之后,终于挺不住了,离开了她恋恋不舍的这个世界。
娘是二0一六年正月初五早晨被推进重症监护室的。正月十四日五时五十三分,妹妹给我发来短信说,夜里三点半,娘的尿酸居高不下,医生要求咱把娘推出重症监护室!
推出监护室,就意味着大夫已经回天无力了。我的天空轰然倒塌。
娘是早上五点多,被推出重症监护室的。她一被推出来,见到她的小女儿,一阵惊喜,嘴唇噏动着,总想对她说话。
医生告诉我小妹:千万不要和老人说话,不要让老人太激动,消耗了她过多的精力和体力,她就有可能会老在医院里或者回家的路上!老人不死在老家,是客死他乡,不吉利的。
妹妹听到医生的忠告后,眼巴巴的远远地望着娘,一句话也不敢说,眼泪顺着面颊向下淌,嘴唇咬出了血。
娘的最后两年是在大哥的西屋里度过的,最后,她也老在了大哥家的西屋里。
娘卒于当天的十一时二十分。
我得知娘去世的消息后,就往老家赶,可是,当天西客站开往山东聊城最早的列车是十六时零七分的,我坐在候车室的座位上,泪水顺着下颌往衣服上滴。不少旅客看到我大过年的这个样子,围着我转一圈,然后掉头走开。
下午两点多,三哥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间能赶回老家?我说,按列车时刻表应当是二十点多一点能回来。三哥又说:按村里的风俗,大哥说,第二天入殓仿害四邻。大哥已经把村里帮忙火化的人员请到家里了,你回来后可能见不到娘的尸首了。理解吧,咱娘反正已经走了!我木然。
坐在我一旁默默陪伴我的妻子一听这话,有些火了,说,你告诉他们,如果不让咱们看咱娘最后一面,咱们就不回去了!
我是北京的警察,休息时间出京都是要请假的,遇到战备执勤请假更加困难。从得知娘去世的消息,我就开始请假,从请假再到北京西客站买票,一直都是按最快的速度办理的。
我开始不停地给三哥打电话发短信,三哥不理我。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三哥给我回了电话,说,人已经被拉走了!
我的心碎了。
我再怎么努力,也没有赶上大哥安排给娘火化的速度!作为北京警察的我,只能眼看着娘被急急忙忙地推向了火葬场。不知道娘奔向天堂的那一瞬间,是否会回望一下人间,她的最小的儿子正在北京的西客站泪流成河。
现在想来,这也许符合娘的心愿。娘的一生都在为儿女们做贡献,都在委曲求全,而到了最后,为了她大儿子四邻的一种可能是迷信的平安和幸福,打掉牙和血吞,忍着骨肉情怀和凌迟般的疼痛,匆匆地离开了人间。
一
娘神智清醒的时候,一直念念不忘她的这个最小的儿子。
二00四年七月到二00五年五月,娘住在我这里。当时,我在部队任教导员,一到下班时间,每当从马路上往我家窗口看的时候,都能看到娘站在窗口望着我。一次,我问娘,每次下班的时候,我都能看到您站在玻璃窗前往楼下看,您看什么呢?娘说,我看你呀,你一到快下班的时候,我就心慌,看到你平安回来,我心里才踏实。
我说,我都三十多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单位和家也就一墙之隔。娘说,你再大也是我的儿子,你走到哪里我都挂心。哪有娘不挂心自己孩子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的娘我行半里她挂心。上初中的时候,我吃住在学校,学校距家有二十多里的路。一到星期六晚上,娘就在村口等,特别是冬天天短,我常常晚上八九点钟还行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土路上,鬼火影影绰绰,跳来跳去,我身体后面常常跟随着莫名其妙的声音。这声音有自己听鬼故事听多了的想像,有草狼或者野狗的脚步声,还有响马林立在树木或者坟地周围的呼吸声。我曾经两三次遇到响马从路沟里一跃而起,拦住我的去路。他们见我是一个背着几本书、夹着放馊窝窝头包袱的瘦弱学生,先是踢我一脚,然后再从头到脚捏遍我的全身,有时能摸到五毛钱,有时连五毛钱也摸不到,最后再踢我一脚,骂我两句,就把我放行。上学路上的种种凶险,我从来没有和娘说过,但娘有一次从村人的口中得知,响马截道截到我的事后,就问我有这回事吗?我说没有。不过,从我的眼神中,娘知道我在撒谎,那天她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眼皮肿得像两只水铃铛。从此之后,娘在我放学回家时接得更远了,有时接出五六里地,直接接到柏油马路的路口。
我父亲是一九七九年去世的。父亲去世时,母亲大声嚎叫着哭泣道,你这样两手一撒走了,咱的这几小孩怎么办呀?我兄妹七人,父亲去世时,只有大姐、大哥和二哥成了家,我和小妹刚上小学。作为一个农村家庭妇女,我的娘硬撑着让剩下的四个子女都成了家,而且亲手看大了一个外甥女和两个孙子。
一九八八年,我大姐有了第二个孩子,要接娘帮她到城里照看她的孩子。娘在答应姐姐之前,偷偷找我们当地最有名的算命先生算了一卦。娘是肿着眼睛去的,算命先生问她怎么回事。她就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娘说,十个手指头,咬哪个哪个痛,俺大妮想让我到城里去帮她带孩子,自己的亲外甥女不能不看。但是,我给闺女看孩子去了,俺儿子现在在外地当兵,将来万一复员回家种地时,房子塌了,娘不在身边了,俺儿心里得多难受呀?算命先生说,那好办,你把你儿子的生辰八字说一下,如果将来你儿子能留在部队,当上军官,你就给你女儿看孩子去。如果将来复员回家种地,你就再考虑考虑。娘怯懦把我的生辰八字告诉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先看看娘的手纹,又数起了自己拳头上的骨头节,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你儿子留在部队当军官没有问题。娘从内衣里掏出了二十元钱交给算命先生,笑了。
我知道娘帮我算命的事,已经到了一九九六年。当时,我在武警中队任副政治指导员。那一年,我的儿子降生,她来帮我照看孩子,住在了部队分给我的房子里。我问娘,我能当军官你给我算命的事,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娘说,我告诉你早了,怕你不努力了。算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求人不行,也只能求神了。万事不求人,求人低三等,自己做好了,比什么都强。
二
一踏上通往老家的列车,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眼泪嘎然而止,心情异常沉重,大脑一片空白,呆看着光秃秃的田野和偶尔冒出几缕炊烟的村庄,像拉抻照相机的镜头一样,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列车上旅客稀少,在新春佳节里,人们都在各自家乡与自己的亲人团聚着,我却是奔向另一种团聚,一种撕肝裂肺的团聚,一种活着的我向正在飞向天堂的母亲告别。
妻子坐在我的对面,一路无泪的她,竟哗哗地落起泪来,鱼冒气泡一样,一颗颗地从她的下眼帘往外涌,一滴滴地滚落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俨然去世的不是她的婆婆,而是比她婆婆更近的人,我岳父去世时,就没有见过她流那么多的泪。
我和妻子是一九九五年结婚的。妻子和我的婚礼办得比较简易,既不是中式婚礼,也不是西式婚礼,连老家的风俗也没有搞,说白了,就是两家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一共定了两桌酒席。酒席结束后的第二天,妻子在我三哥的院子里,怯生生的第一次喊了我母亲一个“娘”!我的娘羞红了脸,像是自己刚出嫁似的,又似第一次被喊娘一样,然后,极不自然地解开自己的内衣,从里面掏了皱邹巴巴的五元钱!说,你嫁给我五儿子受穷来了,我这个当娘也就这些钱,你受委屈了。我的娘就是这样万事不求人,就是自己的儿女也不求,她从来没有给我哥姐们说过,等我结婚时,她要多少给她最小的儿媳妇点钱,挡当面子。要是娘给哥姐说了,说不定哥姐多少要给她些钱的。后来,也就是我娘在帮我照顾儿子时,说,她知道我即将结婚的消息之后,在给大姐四哥看孩子的间隙里,偷偷地拣别人扔的饮料瓶。她一次不敢多拣,一般一次只拣两三个,怕传出去给哥姐丢人,然后找收购废品的卖掉。每拣一次能卖两三毛钱,两三个月后,挣了六块多。我的婚宴结束之后,她偷偷地到小卖部换了一张五元的。第二天,我妻子喊她娘时,她把带有体温的一毛毛攒的五元钱,郑重地交给了我的妻子。
一进我大哥居住的胡同,我的泪像六月的暴雨一样飞降下来,顺着面颊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在阵阵的哀乐声中,在暮色苍茫的天空中,在万家欢乐的正月十五的前夜,我铅块似的心情突然爆炸了,变成了嚎叫的声音和飞奔的泪雨。我看到了去年夏天一个多星期,搀扶着娘一步步挪动的影子;听到了一个月前,我来看娘时,娘抓着我的手,颤巍巍地把我送到大门口时的声音:你再来,你再来!哪里知道,我再来时,娘的音容笑貌变成了低沉的哀乐,娘的灵魂已经飘散到十米之外的高空,娘的身体和头颅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
大哥的院子里简单地扎了一个灵棚,灵棚的前侧铺了些草。我跪在草上,朝着娘棺材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娘的棺材放在大哥的北屋里,娘的骨灰放在棺材盖的骨灰盒里。哥嫂们一见我和妻子归来,就忙着招呼村人抬娘的棺材盖,给娘入殓。娘和爹这一辈子盖了不下十一间房子,让每个儿子都能分到两间房子,而他们死后就葬在这两三平方米的棺材里了!我跪着,始终跪着,即使挪动也用两个膝盖走路。大嫂二嫂念叨着,把娘的骨灰一点点地撒到棺材里,成片的头盖骨放在上边,稍微成条的腿骨放在下边,她们不停地往棺材里撒些茶叶和蒜瓣,说,娘嘞,娘嘞,请您查查算算,我们万一给您摆错了,您别怪罪,您自己纠正下。
三
给娘入完殓后,近亲属们各自散去。正月十四日晚,我和大哥嫂陪伴躺在棺材里的娘一夜,大嫂和我整整一夜没有合眼。这一夜,在给娘不断续香的同时,大嫂跟我讲起了去年冬天发生在娘身上的一些事。去年冬天有一段时间,娘神智晃忽,常说大哥家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家东。
娘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了儿女们,连一根草把都没有留给自己。娘住在谁家,谁家都应当是她的家,连这家的主人都是娘生的,都曾经是娘身体的一部分,有什么不可以住的。爹在世时,把他和娘建造的房子,十间分给了五个儿子,说剩下的一间房子,等他们将来年老之后,他老两口住。可是,爹还没有等自己年老,只有五十多岁,就突发脑溢血和心肌梗塞去世了。娘的那间老房子在四哥分的宅子上,四哥把自己的宅子连同娘的房子一同卖给了二哥,二哥在给邻居帮忙盖屋上梁时,突发事故被砸成重伤,不久就去世了。所谓家东,就是在家以东,我家的祖坟就座落在这个方向。我愕然。娘几个月前就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人世?是娘确实说过这类话,还是大嫂在杜撰,我不敢考证。不过,我听娘说过,在我爹身上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一九七九年的春天,健健康康的爹在给小麦施肥时,突然对娘说,小妮她娘,别看我今年在种麦时下了不少功夫,又施肥又浇水的,小麦今年长势也不错,我是吃不上新麦子了。果真,爹在那年麦子黄的时候,一天深夜,突发脑溢血和心肌梗塞,第二天天不亮,人就没了。但是,想想我与娘接触过的这些年,她说过的话和她做过的事,要是娘意识清醒,绝对不会说这类话的。爹去世后不久,她曾经对我说过,孩子还没有长大,谁死谁傻,反正阎王不派八抬大轿来抬我,我是不去的,我要亲眼看着我的孩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在我神情不振、生活和工作遇到挫折时,娘曾经对我说过,孩子,你的身体是父母给的,你没有权力销毁它,你只有权力好好利用它。就在娘去世前的一个半月,我妻子告诉她多走走、多活动下对身体有好处,那天午饭后,就是在停放娘棺材的地方,她一下午走了十几圈。就在娘去世前九天,医生说她营养不良,让我们买些鱼虾肉之类含蛋白质高的食品给她吃,我妻子买了些肉、大虾和蛋白粉给她吃喝时,她一口气吃了四个大虾、两块红烧肉和一杯蛋白粉,一个劲地说温度正好,很香。娘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留恋,充满了渴望,她还想活,想一直活下去,直到这个世界的尽头。
正月十五日晚,大嫂说,五兄弟,你昨天晚上陪了咱娘一夜,今天晚上你就睡觉吧,咱娘反正已经老了,你再哭再难受,她老人家也听不到看不到了。别价咱娘这事没有处理完,你再病倒了。我说,大嫂,没事,我没事,咱娘生了我,养了我,没有得我多少济,就最后这两晚上了,让我陪陪吧。大嫂又说,你陪可以,但不能再哭了,如果咱娘能被哭活,咱兄弟姐妹一起哭。说好了,今天晚上不用你了,让你的两个大侄子来续香,来陪灵。我说,娘是生我的娘,让我来陪她吧。大嫂又说,咱老家的风俗是只要不断香火就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没有讲究。我没有说话,坐在大哥的床沿上,静等着第二天黎明的来临。这一晚上,二哥的大儿子和大哥的大儿子来了,二哥的大儿子给娘续了上半夜的香,大哥的大儿子给娘续了下半夜的香。我和四哥依偎在大哥的床上睡着了。这一夜,我睡得异常香甜,似睡在夏日的树荫下,娘用芭蕉扇帮我不断地扇着风,驱赶着蚊虫,又如幼小的时候,自己躺在娘的臂弯里,娘哼着儿歌轻轻地晃动着,还像小时候冬日的夜晚,被娘揣在她宽大的棉裤裆里去小解……娘的温暖氤氲着我的全身。
正月十六日晚,大哥上半夜给娘续香,下半夜四哥和我帮娘续香。大哥离开后,我和四哥陪伴躺在棺材里的娘。面对着娘和娘的棺材,我们各自检讨了自己对不住娘的地方,不只是请求娘的饶恕,而更多的是寻求自己内心的宽慰。我说,在对待孝顺娘这个问题上,我是罪人,自己的这四十多年,在独立成家之后,特别是娘在生那场大病之前,我一心想着自己的事业,从没有想到家中有老娘需要赡养。当年在部队时,一心只想着位子和领导的认可,学习为了工作,生活为了工作,一切为了工作,没有天没有地,没有黑没有白,有时能记得领导的生日,而从没有问过娘的生日是哪一天,更没有给娘过过一次生日。从我儿子一出生,就是娘照看着,一天不离地看到他上幼儿园。那时以为自己是在养老,其实是娘在帮我照顾小。娘生了我,养了我,又帮我照看了我儿子,得有多少恩情需要报答?!如果用现在人们最渴望拥有的钱来算账,那是多少钱呀?!从部队转业到公安之后,我一直坚守着有工作干好工作,没有工作搞好创作,一心想证明自己不当官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也是响当当的男人,先后加入了全国公安作协、北京作协和全国作协,发表了一些作品,出版了一些书籍,但作为儿子,在娘的身上,我担当了多少呢?从聊城到济南,从济南再到北京,自己的位置一再变化,自己的职务也一再升迁,而我从没有想过生我的娘,已经从七十多岁到了八十多岁,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我亲亲的娘已经成了耄耋老人,已经过了古稀之年。虽然,在娘回到大哥家养老之后,我三天两头打电话问候娘,想方设法请假来看望娘,给娘洗过澡搓过背,搀扶着娘在胡同里来回走过几次,也给过娘一些赡养费,但这些相对于娘对我的养育之恩,相对于娘对我的关爱,算得上什么?
娘啊娘,这一辈子,我仅仅全身心地陪了您三个晚上,而您却让我在您的肚子里蛰伏了十个月,生我时,我给了您扯心撕肝的疼痛,我不能吃饭时,吸吮您的乳汁,我刚长小牙时,您嚼碎了食物塞进我嘴里,我学走路时,您拉着我呀呀学语,父亲去世后,您成了我的天空和依靠。这一辈子,您为我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在我多少明白了一些事理后,准备全身心地照顾您的时候,您却悄无声息地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有打。
我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四
娘去世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眼泪成了我生活的主基调,情绪极其低落,走路时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地下的魂灵,头发不到一个月就几乎全白了。一天下午,我写下了这样一首诗《哭娘》:“母亲老了/拖着沉重的身体/倒在了冬天的最深处/倒在了濒临春天的绝壁上/我每次打电话/她都说,不打针不喝药/身体好好的/不用我挂念/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她生的儿子也是这样吗?/此后,我的泪水泛滥成河/眼角鼻翼面颊成了河道/我没有言语,只有哭泣/站着哭,坐着哭,躺着哭/白天哭,晚上还哭/春天里/我擎着满头白发/为我的母亲戴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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