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这个背负一身词汇,铿铿锵锵走进暗夜的人, 在那一头彻底卸掉一身的负累, 只怀揣一枚叫“快乐”的词,跑进光明中来。
——写给九泉下的二哥
他离开的时候,佩戴着一身的词汇
叮叮当当,像一个帝王
在我们的簇拥中,他走进茫茫黑夜
我们用尽一切动词,仍无法挽留他决绝的身影
我们伸出的手,拽住的只是“悲痛”、“难过”、“撕裂”
一些动词和一些副词、形容词
诸如“非常”、“很”、“深”、“迷茫”、“黑”
这个执意要走向黑夜走向时光背面的人
背负了一身的词汇,闪亮
他走到那里,那里将光明一片
我们在那个凌晨
看见那些闪光的词,怎样照亮了他脚下的路
最亮的那个词,他用了四十九年
那同时也是最灼人的一个,被他磨得刀子一样快
命运一样薄:“苦命人”,“命苦人”
我听到一个老人轻声叹息
他们用一个表示时间的词组敲击我痉挛的心
——“走得太早了”
我看到几个名词游走在历史里,还原一幕幕场景:
饥饿的幼年,赤足的童年,背上背篼
站进生产队的少年,“工分”、“口粮”、“半劳力”
这些词随着他一起成长,终于成长为“壮劳力”
一匹黑色骡子和一辆木轮大板车
一声吆喝和一身臭汗,这些数量词
终于像门前的河水一样,爆发在暴雨之后
他跨过一个门槛,这是一个词,它叫“包田到户”
他进入了自己的田地,他就要和一大堆的词成天
搅在一起,它们是“油菜”、“青稞”、“洋芋”
它们是“牲口”、“农具”、“化肥”
它们是“公粮”、“提成”、“义务工”
一些词深深地嵌进他的骨头里
这是一些黑色的字眼——“穷”、“病”、“苦”、“困”、“累”
是“说媳妇”,是“请媒人”,是“再次请媒人”,是“还要请媒人”
是新婚之后的“笑声”,终于让他的人生放射出了
可以辨认的光芒
但还有更多的词埋伏着,伺机咬他
“盼儿女”、“盼儿子”、“盼富裕”
他一盼再盼,腰一弯再弯,手一粗再粗
手已不是一个象形字了,它成了需要会意的词汇
我吃力辨认,眼泪被砂纸一样的掌心硌碎
可是那些词吃定他了,“丧父”,在我的少年
他承担了比我更深的悲伤和漫无尽头的劳累
“还债”,已不是动词,是表示五年时光的名词
“重担”,这个灌满铅和铁的词
一边一个字,被他挑着向前走
那些词汇,我遗忘了很多,我已变得无言
但不无情,关于他的词条里
那些“勤劳”、“吃苦”、“执著”早已从字里行间跳出来
扎痛了眼睛
青春年少的我眼里,这些词其实等于“无能”、“窝囊”
现在我正被他当年的年纪束紧,我已被自责和悔恨打翻在地
腌进汹涌的泪水中,我才学会用“痛”和“坚持”体味正反两面
“宽容”、“慈爱”、“担当”等词翻滚,咆哮,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
轮番拍痛我记忆的河床
在我感恩的高原,沉积的是一枚已成化石的词
“长兄若父”
这些活在感情里的词,给了我一本生命和人生的辞海
是那一个叫“癌”的词,吞噬了他的胃,最终吞噬了他的生命
手术后,他已不能顺利吃完一小碗饭了,命运给他烙上了一枚深入骨髓的词
“痛”,他整日痛,却不知痛赖在那一根骨头里
我陪着他一起痛,却无法延缓他对死亡的感知,他知道自己“好不了啦”
多少词被他含泪带走——“寡妻”、“未成年的的孩子”
“慈母的眼泪”、“一身的积劳成疾”和“无边的遗恨”
我用光了带“竖心旁”的词,喊出了多少带“三点水”的词
也无法把他叫醒,无法让他流出的泪重回眼眶
三月春雪飘洒,我的世界一片迷蒙
在那个比他曾经投身的矿井还深的夜里,我只有一遍遍祈求上苍
让这个背负一身词汇,铿铿锵锵走进暗夜的人
在那一头彻底卸掉一身的负累
只怀揣一枚叫“快乐”的词,跑进光明中来
作者简介:邢永贵,青海省互助土族自治县人。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2000年起从事文学工作,现任职于青海省作家协会。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星星》诗刊、《青海湖》、《黄河文学》、《北方作家》、《世界汉诗年鉴》(2009年卷)、《诗江南》、《滇池》等文学刊物,曾收入《2015中国年度诗歌》等选本。出版有诗集《低些,再低一些》(中国文联出版社,2012)、短篇小说集《马圈的马》(作家出版社,2015)。作品获第五届青海青年文学奖(2011)、青海省第七届文学艺术奖(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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