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想,或许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点,每个时代都能塑造每个时代的个性符号。父亲的一生让我感触最深的,就是他对自己的信仰那种无所不在的崇拜和维护。即在那些年官倒汹涌民怨沸腾的时期,在他自己遭遇最不公平待遇的不堪时期,他的一颗忠诚之心也从未改变。非但如此,在他面前,甚至不许任何人说一句对家国政府、对马列主义的不敬不韪之辞。父亲在世时我也常常暗自揣度:对于父亲这辈人来说,究竟是他们的大脑被某种理
——献给没有父亲节的父亲
这是一个全媒体时代,任何一个节日都会被网络的潮水淹没。父亲节前前后后这几天,关于父亲的一切就一直被集群式刷屏,让我这个快要忘记父亲的人突然心里生出一丝愧意。噢,有父亲的人都是有安全感的,都是幸福着的。而我的父亲,却在十五年前就离开了我们。父亲在世时那个家庭的点点滴滴、悲悲喜喜早已成为过眼云烟,而今重忆当年,总有几桩关于他的憾事让我欲罢不能,欲说还休。寻常跟家人聚会时会想起,跟朋友喝酒时会提起,一个人的夜晚品茗或者夜读,每每受了触动,也会骤然背脊发汗,心有隐痛。父亲是孩子的天,如何也走不出那个边界。
我经常在心里对自己说,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父亲咽气之前回到他跟前见上一面。
那一年的冬天给人的感觉十分寒冷。那天夜里两三点钟,我突然接到二姐打来的电话,说是父亲病危,嘴里含混不清地一直喊着我的名字,要我快点回家。那一刻给我带来的心灵的战栗自不必说,在漆黑的、干冷的出租房里,我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思维空洞,久久不知所措。
旁边是六岁的儿子,此刻睡得正香。妻子远在二十里之外的单位值班,这半夜三更的不知她如何能够回来。而我呢,眼下又怎么动身?孩子无人托付,单位还需请假。在一种极度惶恐极度矛盾中,我给自己找了个可以迟缓的理由:父亲这肝癌一直这个样子了,总不至于那么快吧,等天明把事情安顿好或许不迟……然而正是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决定,让我至今追悔莫及。
次日到家时,父亲已经永远闭上了他那双的疲倦的双眼。我欲哭无泪。我确信,他老人家临终前一定是多么急切地想见我,一定有许多话要跟我交代。然而他最终没能等到我的到来,作为父亲惟一信赖的儿子,那一刻他是多么绝望和无助,而我感觉自己又是多么冷酷和残忍!
如果要让我好受点,给一点自我安慰,我只能说,好在,父亲的心事我早已深切领会。父亲一遍遍喊我的名字,一是想离开之前最后一次见见他的儿子,二是要我照顾好生病的母亲和残疾的大哥。两个姐姐也是这样的看法。至于按照父亲的遗愿善侍母亲和大哥,这些问题我以前不止一次想过,也从来不会推诿和疏忽。凝视着长眠的父亲的遗容,我惟愿他老人家能够安息;终于摆脱了尘世的苦难和羁绊,惟愿他的在天之灵能够与我息息相通。
第二个遗憾,就是父亲生前没能很好地多陪陪他。这方面有我的原因,也有父亲的原因。
早先,孩子刚上幼儿园大班,父亲也曾来这里小住。那个时候,我工作、结婚不久,还住单位分配的逼仄的平房,就只能把父亲安顿在我自己搭建的一间靠路边的房子里休息。父亲性格耿直,不苟言笑,从小到大都跟自己的孩子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因此我们在内心里也怵他,自然交流不多。不过,每天下班回来,看到父亲戴着眼镜躺在床上看书或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心里都会陡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感动和温暖。父子之间的交流太少了,父亲能定下心来,在我这里小住十天八天,还能代我去大院内的幼儿园接一下他的小孙子,真的很不容易,我甚至会在心底产生一种隐约的感激之情。
然而很快他就要吵着回家,理由是担心母亲,牵挂家里许许多多的琐碎事。就是这样,当兵出身的父亲跟我们交流从来就是命令式的,他一旦作出决定,别人不容置喙,更很难改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跟着他干活,他说这样做,而我和哥哥觉得那样做也能行,擅自变通“指示”的结果就是两人招致一顿严厉的臭骂。
父亲查出肝癌以后,救治期间也曾来我这里小住,但同样时间很短。本来打算住个月把二十天的,可是有一天饭后,父亲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急忙靠在沙发上休息一下。等晚间我下班回来,他告诉我翌日就要回家。我央求他多住几天,他坚决不同意,说打电话问了当医生的堂兄了,那种症状叫肝昏迷,怕死在外头。无奈,仅仅小住七日,也只好冒着高温酷暑送他回去。
他回到自己的家里病情并没有什么突然的变化,但好像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虽然依然吃不下东西,但他的精神却似乎好了许多。唉,说起来,父亲半生戎马倥偬,一贯具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对于自己的病情也能坦然受之,惟令人伤情者,癌症后期,他的进食大受阻碍,明明想吃的东西,等送到嘴边却又烦腻了。生命逼近它固有的边缘又要经受怎样苦楚与无奈啊!
还有一个遗憾,就是没能多听听、多记录父亲在朝鲜战场上的那些精彩的故事。
父亲十九岁参军,一九五一年的冬天去了朝鲜战场。初小毕业的他在军营算是有文化的,于是就被分到炮兵营。父亲曾说他跟黄继光一个团,参加过上甘岭战役,因是炮兵,作战的地方并不在阵地的最前沿。父亲在部队颇为自豪的事情就是他们营缴获的美制大炮,叫做无后坐力炮什么的,第一炮试打就是由他来完成的。那种时候稍微有点文化就会感受到巨大的不同,他后来也在部队提了干,成为副营级干部。
父亲的部队好像是五二年回国,驻地在湖北广水,他抗美援朝的纪念章和奖章到现在我还精心收藏着。后来,父亲转业到地方,在商业供销社系统工作。再后来,由于形势的发展,供销社系统日渐萧条,到退休后,他竟连每月的工资也拿不到。还是很多老干部不断到县里反映,才从县财政每月领到可怜的两百元的生活费,直到去世。晚年工资无着,医药费更无从报销,干了一辈子的老革命晚景凄凉如此,每次想来都让人不禁感慨唏嘘。
父亲的这些经历都是我断断续续听来的,他自己专门给我讲起的却少之又少。我上小学时,村南二里地开挖界洪河,有一组河工在我家里蒸馍烧水(那时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政府分配的任务)。挖河的河工忙了一天,晚间要来家里蒸馍以备次日之需,于是,父亲往往就会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给他们讲一些当年打仗的故事。我也会站在月色下静静地旁听,但由于年龄小,往往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所以我得到的信息,既不连贯,也不完整。
及至后来,父亲来我所居住的城市看病时,爷俩偶尔会提起他当年的经历,但他都是问到哪说到哪,似乎从来不愿主动跟我多说一些。不知是他因着自己晚景的不堪而对当时的现实不满,还是因为当时的现实让他心灰意懒而不愿提及过去的光彩。如今,当我想为父亲写个回忆录,却蓦然发觉,自己所掌握的关于父亲的信息是那么浅薄飘忽,蹇涩无据。噫!时光易逝,往者莫追。可叹仙鹤杳然远去,遗憾终将成愁!
有时候我会想,或许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点,每个时代都能塑造每个时代的个性符号。父亲的一生让我感触最深的,就是他对自己的信仰那种无所不在的崇拜和维护。即在那些年官倒汹涌民怨沸腾的时期,在他自己遭遇最不公平待遇的不堪时期,他的一颗忠诚之心也从未改变。非但如此,在他面前,甚至不许任何人说一句对家国政府、对马列主义的不敬不韪之辞。父亲在世时我也常常暗自揣度:对于父亲这辈人来说,究竟是他们的大脑被某种理论完全灌输了,还是他们的信仰本来就是如此坚定?——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于6.18.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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