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直到离开峡江,我都没能去看看那些坟茔,我只能在移民干部的描绘中,想象它的模样。我暗自揣测,每年的清明,南湾村的人们在祭奠时,一定会坐下来,在悠长的思念及浓烈的酒香中,和先人感慨这场改变了无数人命运、带来生活巨变的迁徙。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
从菜橱到鸡舍
第一眼,便喜欢上了它。
当我在峡江库区孔巷移民新村遇见它时,它不发一言,静静地甚至有些尴尬地立在墙角,与纯白洁净的墙壁、干净整洁的庭院形成巨大的反差,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是穿越时空而来的、多余的异物。
尽管如此,还是喜欢。
长方形的模样,敦厚稳重,高不过三尺,宽两尺余,四脚,双门,九栅格,搭扣锁,长条形的木板上荡着水波一般的纹理,做工笨拙而不失大方、简单而不失精致,该是出自一位有温度爱讲究的乡村木匠之手。
“菜橱子。”同行的朋友朗声道。
我讶然。弱弱地说:“上面的白色?”
当然是几滴已经干结的鸡粪,朋友凑近看了看,伸出手摸了摸,甚至摇了摇,然后拍着手说:“菜橱子!”朋友的语气,极像一位古董专家对尚没有定论的古董下结论。
我点点头,不好意思说出那两个字,的确,在美如画卷的移民新村,怎么还会有鸡舍。
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好奇,一旁忙着待客的主人走了过来,笑咪咪地说:“莫小看这橱子,是我爷一刨子、一锤子亲手打的,用好几辈了。我小时候,吃不饱饭,一天到晚就只盯着这个橱子,有什么好吃的,父母都给我留着。这橱子就像魔术师,总能变出香喷可口的饭菜。前些年搬迁的时候,舍不得丢。后来生活好了,添了冰箱电器,用不上了,改养鸡呐。”
主人的一番话解开我们的疑惑。再看眼前的菜橱子(抑或鸡舍)时,心里更多了一份欢喜。透过它,仿佛看到了一位老者,弓着腰,在一地的刨花锯末子里弹墨推刨。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迷恋旧物,乡下早不用的农具、腌酸菜的坛子、老屋的砖雕、木雕等等,都被我不辞辛劳一一带回家,洗净摆放在书桌上,或是窗台上。它们的存在,让我嗅到了故乡的味道,那些粘腻的、咸酸的、泥土的味道。
“养了几只鸡?”朋友追问。“没养了呢。忙。”主人有些不好意思。
主人是村里的致富能手,种了一大片果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舍不得丢,看着就好。”主人递过来一根烟,补了一句。
我心底猛然一动,“看着就好”这几个朴素的字瞬间拉近了我和主人的距离,无需再多言。
从主人家出来,我们继续在村里徜徉。
孔巷移民新村在移民搬迁中整村后靠,好似“移动的村庄”,新村背山依水,飞檐翘角、青砖黛瓦,山、水、桥、亭错落有致,极富庐陵古韵。
在另一户正在杀鱼做饭的人家,遇见了盛放谷米的篾箩,上面搁着两三根干透了的丝瓜络,风一吹就要掉下来。篾箩做工细密,肚圆口小,侧面露些许破损,像是结痂的伤口,正面用标准颜体写着“胡凌”二字,笔力老道稳重。我想,应该有一根被汗水滋润得铮亮的扁担,才配得上如此苍老的篾箩。四下寻找,并不见想象中的那根扁担,或许,它早在在五年前那次牵动千万人心的搬迁中和篾箩走散。所幸篾箩跟随主人来到了新家,尽管它已经苍老、年迈,失去了使用价值,但在主人心底,它依旧无比珍贵。
后来,追着朋友们匆匆的步伐,我又有了许多新发现。比如:随意搁在房前屋后的酸菜坛子,它们有的一半埋在泥土里,一半露在地面上,浓浓烈烈淡雅清新的花草探出头来,和坛子上细腻质朴的花纹融为一体;悬挂在墙上的牛轭、木犁,虽被岁月风干,但依旧坚硬、光滑;还有那被束之高阁的龙骨水车,虽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但从厚实的龙骨中,依然能听到当年吱呀吱呀的声音。
风车、石碾、蓑衣、谷筛……
镰刀、斗笠、铁锨、油灯……
这些东西,隐藏在村庄的角角落落,使得村庄具有某种厚重和温软的质地;这些东西,既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包含着许多智慧和经验,它们承载过去,接续未来。曾经,它们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一种乡村的肌理和符号,赋予乡村柔韧的本质和诗意的美好。它们的身上,无一带着主人的体温,甚至气味,它们被主人小心地安放在新房一角,进进出出,主人都可瞅上一眼,用目光抚摸一遍。闲下来,主人会端上一碗茶,满怀缱绻,和它们说说话、拉拉家常,它们就像一个坐在时光深处的智者,静静地聆听主人的絮叨。
屋顶上的河流
滔滔赣江,汇聚万水,蜿蜒穿行在绵延的青山褶皱里。在赣江西畔,距离峡江水利枢纽工程大坝上游一公里处,我们看见了泊在河汊里的这些渔船。
它们和我所见过的渔船并无二致,除少数几只带桨的“划子”外,其余的都是带蓬的机动船。四下里不见一人,渔船静静地横在岸边或者水中央,孟夏的太阳异常毒辣,河面上一丝风也没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腥味,头顶隐约有人语。
爬上河岸,眼前却是一个错落有致、白墙黛瓦有着显著徽派建筑风格的村庄。朋友说,这是蒋莎村,峡江库区内第一个移民村后靠点。
蒋莎移民新村和孔巷移民新村一样,亦是一个典型“移动的村庄”,整个村子整体后靠,迁至火焰山和长山里两个安置点。
离村庄愈近,腥味儿愈浓。远远看得一户人家晒在院墙上的咸鱼,白色的鳞片闪着耀眼的光芒。咸鱼还未干透,惹得苍蝇飞舞盘旋。
村里人见了我们友善地点头,土狗在整齐划一的巷道里摇着尾巴,让人感觉这是一个热情的村庄。在一户墙头种着仙人掌的农家院前,我们隔着院墙和正在给豆角施肥的老表攀谈了起来。老表约莫六十来岁,精神矍铄,皮肤黧黑,脸上皱子深入浅出,一看就晓得是生活风浪里过来的人。
谈话间,他说自己早不种田了,不是干不动,是儿子不让。儿子在县城住着,硬把他接过去,不习惯,又自己偷偷跑回来了……老表边说边摆手,嗔怪着儿子,言语间尽是对现时生活的满足。
我和朋友相视一笑,说:“也是,县城里的鸽笼子哪有您这三层的洋楼敞亮、舒坦。”
老表又摆手:“我要打鱼,在水上漂了一辈子,离开就不舒服。”
我一愣,继而又笑:“这么大年纪还卖鱼,怪不得您儿子不让。”
老表又摆上手了:“不卖,有吃便可,不多少,下河就好。”
朋友哂笑:“您老打得是寂寞吧!”
老表似乎并不认同朋友这种玩笑,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告诉我们,他在县上住着,夜里老梦见河水,哗啦啦——哗啦啦——,在屋顶不停地淌呐,回来了,就不梦了,也是奇怪。
老表感叹,打了一辈子鱼,没想到搬迁后还让继续打鱼。只要县城的孙子回来,哪怕不下网,不打一条鱼,他都会带上孙子下河转一转,他要把峡江渔民船歌帆影的生活和景象留给子孙。
“那条红色的铁皮船就是我的,喏,就在江边。”老表指给我们看。
我很想央求老表带我们下一趟河,体验一把峡江移民的生活,但看着同伴们都要上车离开了,只得把嘴边的话咽回去。
稻花香里的思念
2018年7月1日,堂哥因病猝然离世,我回故乡奔丧。
汽车在福银高速疾驰,回忆起历次回乡的经历,心里禁不住陡然一惊:这几年,每次回故乡,多半是和生死有关,比如添丁、做寿,比如年轻人离世、老人作古……在一次次生命开始或结束的仪式中,我和故乡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
送灵柩上山时,我在堂哥即将开掘的新坟边又看见了那几座无主坟,它们太不起眼了,无碑无坟头,几个不起眼的小山包上还满是杂草和刺丛。据乡人讲,因年月久远,谁也搞不清是哪家的坟,无疑,他们也是我们的祖先,每年清明,乡人在祭奠完亲人后,都会在无主坟前放一挂爆竹烧一刀纸。多少年了,这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
眼前的无主坟,令我蓦然想起峡江库区抬田间那几座坟茔。5月下旬从峡江库区回来后,心心念念,总会无端地想起库区移民留下的那些坟茔。
峡江水利工程移民人口25323人,移民安置点113处。移民动迁的工作在乡镇干部“历经千辛万苦,说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之后终于陆陆续续有了圆满的结果,但真正到了搬迁的那一天,许多人都留下了热泪。
故土难离,乡情难舍,作别魂牵梦绕的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故土,这是怎样的一种别离?
鞠一把黄土、摘下几页屋瓦、撬起一块光滑的行道砖、捎上几样旧物,甚至有人打扮齐整,在行将消失的老屋前拍下婚纱照,留下永恒的瞬间……人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和故土告别。
人走了,但长眠在地下的先人不能落下,得带上他们一起走。这又是一道坎,要挖开老坟叫醒已然安息的先人,多么令人揪心。那些日子,人们心头似乎都被细线勒着,一扯一扯地疼。但再大的困难也要咬牙挺过去,都知道,这是惠及子子孙孙的好事,先人在地下有知,也不会反对……
闷热的盛夏,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在乡村“捡骨师”庄严、简洁的起坟仪式中,先人们的骨殖被郑重地装进“金坛”迁入新坟。
在这场稳步有序的移民搬迁中,仅吉水县水田乡就迁坟1694座,这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另外一个很不起眼的数字,却深深第地打动了我。那是水田乡南湾村的二十多座祖坟,村里世代种田,没有自己的山场,先人们都葬在自家田间。南湾村举家外迁之际,无法将祖坟迁走。如何处理这些坟茔,考验着移民干部和当地政府的智慧与情怀。
后来的事我是从一位在移民工作上摸爬滚打了几个春秋的移民干部口中得知的,她告诉我,抬田(在故有的田块基础上通过填土等技术抬高田地的位置,以免遭水淹)时,并没有简单粗暴地推平那些坟茔,而是在抬田区围堰,墁上青砖,挖好排水沟,将二十多座祖坟小心地保护起来。
多么令人动容的结果,满满的,是对逝者的尊重和敬畏,为南湾村留住了根和思念。
据说每到春、秋时节,南湾村抬田间的祖坟就会被青青的禾苗、金黄的稻浪簇拥,俨然成了当地移民抬田工作的一段佳话。
遗憾的是,直到离开峡江,我都没能去看看那些坟茔,我只能在移民干部的描绘中,想象它的模样。我暗自揣测,每年的清明,南湾村的人们在祭奠时,一定会坐下来,在悠长的思念及浓烈的酒香中,和先人感慨这场改变了无数人命运、带来生活巨变的迁徙。
作者简介:
文非,江西进贤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21世纪年度小说》等选载,著有小说集《周鱼的池塘》(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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