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石头都有自己的生命,而红色就是它的灵魂。
薄雾漫生,像龟峰山的面纱,又有神奇变幻,时而在山坳里稠密,时而在山腰缠绕,时而在山顶弥散。寂静山林的鸟鸣便显得异常清脆,回荡在林中淅沥得可以拉长。晚霞辉映下的龟峰湖波澜不惊,虽未像月亮河那般灯火璀璨,但水砥的红石却耀眼,似乎亿万年前就酝酿着吉祥的名字——丹霞。一行人从锁春门走进,满眼的苍翠令人眩晕,低处是碧绿的草和灌木丛,高处是流翠的瀑布,独有硕大的红石突兀凛然,在无边的森林之中,倔强地印证柔韧——那些看得见的景物在林风的摇曳下若隐若现,炫目着龟峰山的裙袂。
“远望老嵯峨,近观怪嵚崟。”
一座参天孤峰在午后的光影里兀然耸立,上下赤红,如燃烧的铁,辉映着周围的峰林、峰丛、石柱、残石、残丘和宽阔谷地,远远视之宛若霞光故里。云来雾往,雨雪风霜,千百年来在沧桑中揽尽世事,总也有繁华过后成云烟的淡定与从容。
群山争峰,红岩静默。从每一座峰顶看得见世界的阔大;从每一片红石体会到风起云涌的壮阔;从每一抹绿色里感知新时代的美好。
在这样寂寥阔大的山里跋涉,想象一队队人马奔腾,想象擂鼓激越沉郁,想象火把汇聚成大河浩荡,再想象一匹白马和它的主人星夜奔驰若电闪烁,霎时间照亮幽暗世界沉浮的生灵,烽火传奇和浪漫主义英雄形象顿时就填满我对红色内涵的全部想象。
哦,这就是弋阳精神的底色,这就是弋横起义的本色,这也是整个洪流时代的炽热切片——在脑洞打开的一瞬间,红色汹涌奔来,让我来不及细思——只好紧闭双眼感受这种色泽的沐浴和洗礼。
“红石倚云空,万物致郁葱。迟日江山丽,信江护龟峰。”弋阳文联主席黄恒先吟出集句。
一座山一块石一粒砂完美呈现赤红色,该需要怎样的细微或滂沱的力量律动呢,需倾注最为持久的耐心和最为深情的毅力,在风兮雨兮和火焰的磨砺下方可凝铸成今天的形色和姿势,让南北往来的人们沉心静气地感知周遭的沧桑。一块块形态各异的红石安静在自己的位置上,像安营扎寨的红铠甲士兵,它们或沉静蓄力或峥嵘怒目或凛然大义,无不闪耀着一种只有热爱者才能感知的意念,这种意念在冬天愈发显得热烈和蓬勃,让心存敬意的我猝不及防。一片荷叶薄厚的红石在水塘中若隐若现,塘面倾斜,水波在微微的荡漾中讲述斯地的历史,毫无疑问,大山深处的暮色笼罩下来,让一切都变得更加灵动更加神秘起来了。
他山之石,可以为错;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那他山红石是不是有匪君子呢?
在一线天处驻足,发现山腰处已经剥落了苔藓和杂草,褐红变成了彤红,柔情转变为硬朗,娇艳换成了严峻,仰视天宇,一米之外的世界全部成了想象,恰恰是想象支撑着游人能够到此观览的力量。
“江祖一片石,彤天扫画屏”。
穿过一片竹林,红石路蜿蜒到山脚下的驿站,驿站古朴,向晚的山风幽幽合着驿站内的古琴歌乐,透彻我的心灵。说是驿站其实就是游客们走累了喝茶小憩的地方,面积大小因地势而定。此处叫龟峰驿站,它的上方是布满密密麻麻石窟的丹霞山体,下面是无穷碧绿的茂林修竹,斜角边有一线溪流,欢快地依着清亮光鉴的石壁流向驿站之外的世界。几位游客坐在驿站的长条凳上,喝着弋阳土茶,操着南腔北调谈天说地。身着红衣的工作人员走进驿站背后的竹林,过一小石桥,一转眼就被暮色的暖意融化了,只听见步履的清调,看不见背影。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见过云南的石林,见过克什克腾旗的石林,见过新疆的石林,也见过非洲南美诸国的石林,但大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唯独龟峰山的红石(林)令我看一眼就无法忘怀。在金色柔和的光影里,这些白垩纪的石头仿佛油画中一般,静谧燃烧,流金溢彩渲染偌大的山涧密林。它如此顺势自然,如此理想浪漫,没有丝毫刻意的修饰,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呈现着恬静飘逸甚而优雅的文化行者之感,以巍峨的姿势峭立宽阔的葳蕤河山。
日光斜澈,影布石上,一溜山风掠过,树影晃动,顿然激活了石头的内在生命。
“溯源应太古,结从胚浑始”。亿万年来,石头的生命比任何生命都长久,它适应任何环境,也可以任何形态的方式存在,无论是地下奔涌的岩浆,或是刺破青天锷未残的山峰、或是遨游太空的陨石,抑或是千锤万凿烈火焚烧后散落在各个地方,它都一如既往,无声无息生存在大自然某个空间里,与大自然和谐相生相势,这让它平凡也让它卓拔流俗。今人集句云:江流石不转,不击元无烟,归来石应语,玲珑出自然,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站在摩崖石刻前,殷红的石壁满是古往今来名人雅士题写的诗文,大都是赞美龟峰山和红石的,或隽永或昂扬或婉约或奔宕,不胜其绚;那些书法作品也遒劲力道,欹侧姿美,我感觉这些诗文在哦吟低唱,梨花带雨一般——自然的眷顾和人文文化的浸润,涵泳这片滋生红色的土地和绵长岁月,忠诚、富足是它的本色和前程。
攀上友谊峰,极目赣天舒,火焰一般的龟峰山,多么像一枚鸡心石胸花,恰如其分地别缀在浩大的赣东北衣襟上。它是赤烈的,红海一般的接天连地;它是苍阔的,天空像绷紧的深蓝色穹隆;它是明亮的,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它是生动的,信江两岸星分翼轸,叠茂葱葱。
山外钟声响起,伴着山林间劳动者的古朴悠扬弋阳歌调,经过枫树的枝叶过滤,飘到耳边已经含混不清了,但歌声的低沉笃厚和简单钝力可以穿透胸腔,似乎在讲述这片土地的历史,连及九十年前那段血雨腥风携裹的沉淀光阴。脚下的石头温热,头顶的天空熳丽,满目的红与绿令人惆怅得不能自禁,深陷其中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左右自己,如被风吹落的银杏叶片随波逐流,如海誓山盟的爱情被现实洗劫一空,如这薄冬时节的太阳缓慢升起后遽然落入西山,令人无限缅怀却也无法挽留。这样的情景让人很难不会和自己相处,从内心抽绎对天地春秋的具象思索,从抽象的思绪里把脉现实场景,让思绪自由无拘束地飞翔,纪历成为一种刻骨铭心记忆——那些历尽波折之后的红,也愈加通透愈加注入最坚硬最诚挚最热忱的风骨。
“爱此一拳石,有志归完璞”。
世间的石头千千万万,不一而足,但它们都与一种文化关联,忠诚、坚毅、勇敢、奉献,进而成为一种思想,嗣后就能烛照和丰沛石头本身的物理属性与哲学意义。在赣东北的弋阳,在绿水间随便捡一块红石作为稿纸,弋阳的风云传说就会在纸面上激情迸发——方志敏、邵世平、黄道等烈士的名字就与红石的内涵和概念完全烙合,甚至在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生命贲张时代,这些红石的纹理早就蓄满了他们和万千烈士的呐喊与热血。龟峰山属中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雨水丰沛,温暖湿润,四季分明,沉积了数千米厚的中生代红色陆源碎屑岩在雨水的侵蚀下愈加鲜艳,生长于斯的华夏子民始终对它们葆有敬畏,小心翼翼地捍卫丹霞风貌的每一寸,无论是洞、崖、窠、岢,还是赤色粉砂岩、细砂岩、中粗粒砂岩及含钙细砂岩,人们都以主人翁的心态,对这片疆域的轮廓给予了最为灿烂的彩绘和憧憬。
太阳悬挂在山腰处的枫树上,暖芒笼罩中的龟峰山愈发炽烈。披着光影下山,整个山丘和石陂被一团团红红的暖意充溢,鸣声上下的鸟儿欢快地开启演唱会。农妇们殷勤收纳晒秋果实,老人们惬意地在园区散步,游船徜徉在碧波深处,整洁的绿色电动车在园区清运垃圾,一派安然祥和的桃源境界。也许是龟峰山海拔不高的原因吧,临近地区如横峰、玉山、铅山的春秋气象也糅合此地,氤氲着古典之美和田园清新的因子,浮盈着温暖贴切的烟火气息。
躬身捡一石片,泉水里濯涤,平平整整,密密砂眼像一行行文字,也像先烈们写给后来者的书信——这是我们耕读的诗书,是我们故园的记录,也是我们写给先烈们的颂辞。恍惚间,我觉得这里就是我的故乡,这里有我的父母及亲人,这里有我的爱和全部——当过于真实的沉湎反而会成为幻象时,无数个具有精神意义的石片,就构成了一座山脉风华无限的乐章。“石虽不能言,许我为三友,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能不能做顽仙无从可知,但若长留在此地,总可以自如地挥洒笔墨书写流金岁月的芬华。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龟峰园区的广场被金光打磨得光滑细腻,泛着迷离的暖意。站在广场高处观望,远山近峦被火烧云涂抹得峥嵘伟岸,偶有柔美的曲线显露,少许就被晦暗的绿林涂鸦,甚至变得神秘莫测。绿水、丹霞、碧波、翠林,层层叠叠,繁茂无极,岂能是一个“层林尽染”可概括欤?!
次日清晨,阳光铺满方志敏干部学院每一个角落,几只鸽子在广场上空浅翔,朝霞镀红了它们的羽翅,晨风微拂着枫叶,金黄色的柚子饱满硕大,偶尔从树上掉下来,在草坪上发出轻柔的声音,即便是这种轻声也惊扰一院子的宁谧——这种宁谧是石头的气息也是红石特有的肃穆。朝晖打在方志敏烈士的雕像上,整尊雕像栩栩如生,伴着阳光的浸润渲染,愈加壮美和伟岸。
岂伊造物者,独能知我心——
这是弋阳的红石,这是上饶的红石,这是江西的红石,这也是中国的红石。这里的一切和红石一样,是清贫的、丰裕的、明媚的、庄严的、平凡的、高贵的,也是忠贞不二的,它们向光明致敬,和万物友好,心皈依大地,即便低到尘埃深处也葆有勃勃生机与昂扬斗志。在所有的困难面前,它们和镰刀一起收割,与铁锤一起淬炼,从不低首,宁肯捐献身躯也不放弃理想与追求——捧出初心,砥砺无息,这是它们热爱世间的唯一形式——本色永不褪去,全身融入泥土,坚定信念,义无反顾地投入可爱的中国和十万亩夭夭春天的建设之中!
作者简介:王法艇,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首届新时代诗歌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华网评论员、国务院国资委评论员、国务院国资委中央企业文学专委会委员。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首届中国昭明文学大奖,第四届曹植诗歌奖,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全国一等奖等。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联合报》等报刊发表。著有《芝麻开花的隐喻》。